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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百二十五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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任何人都有回望過去生活的本能。

年紀大的來時路風塵仆仆,提起想當年頗有一種理所當然, 但小姑娘回憶想當年, 總有種啼笑皆非的不是,那些走過的橋比小年輕路都多的老資歷當然嗤之以鼻:“你才經過了幾樁事?”此後還有大把的風浪等著淋頭澆他們一頭一身。

仿佛活的長久都是一種嘲笑人的資本。

但在當下, 那些困住小三子走不出去的過去, 被拋棄的恐懼, 被連根撥起的生命強行移植在毫無愛意的土壤,被憎恨被嫌棄被抨擊被勞役……唯獨沒有善意的短短十幾年生活, 都是她跨不過去的坎,唯有回望過去,才是解開心疾的良藥。

姐妹三個遠遠站在楊家門口, 記憶之中能桎梏人一生的院子有低矮的院墻, 逼仄的院子, 小小的四方天地,固執愚昧一成不變的思想,以及灰突突的充滿了狼狽與窘迫絕望的過去。

“……那時候媽也不是沒抗爭過, 她才生完了你三天,拼了命要留下你, 可是有什麽用呢?”杏兒想起當年的一幕, 血管仍為之冷凝, 腔子裏凍的冰涼,血緣親情不過是笑話, 在這個愚昧的世界裏, 生而為人, 女孩子是可以被隨意虐待拋棄,不值得被愛,不值得被呵護養大,如她們姐妹三個的命運。

這一世的命運,乃至上一世的命運。

“在楊家人眼裏,咱們姐妹三個是賠錢貨,生下來就應該掐死,不被掐死也應該被餓死,或者賣掉。媽就是下崽的工具,生不出兒子就該死,生了閨女就是沒用,就應該被拋棄,被離婚,被踢出這個家門。而我們姐妹,即使在這家裏留下來養大,將來也只能是當貨物一樣被賣給某個願意出最高彩禮的男人,用來給兄弟鋪路,沒有人會在意你嫁出這個門是死是活……”

江杏想起曾經做過的無數噩夢,心潮激蕩,眼眶濕潤,一邊一個攬住了妹妹們:“三妹妹,當初的媽跟我們都沒辦法選擇。如果有選擇,她不會放棄你,不會想要把你送人。而做出這個決定的都不是她,可是這些年來,她卻為此而愧疚心疼。而那些當年賣了你的人甚至連一點點愧疚之意都沒有……”

她看到屋中出來的楊婆子,頭發花白,佝僂著腰,用一雙混濁的眼睛疑惑的看著大門外遠遠站著的三個女孩子,她耷拉著眼角,使得眼睛成了個倒三角的形狀,兩頰上的肉松馳下垂,鼻翼兩側刻畫出深深的法令紋,顯的面相有些兇狠刻薄。

幾個人的視線相接,很快楊婆子就恍然大悟——姐妹三個都遺傳了吳英玉的容貌,與年輕時候的她有四五成的相似,雖然氣質各有不同。

氣質這種東西,真是很玄妙,會在一定程度上改變一個人的容貌,但姐妹三人身上五官總有相似的地方,一字兒擺開,辨識度太高,很容易聯想到。

霎那間,楊婆子腦子裏翻湧起村裏人議論吳英玉的種種,說她發了大財,開著老大的飯店跟工廠,還嫁了個公安局當官的,連帶著她帶走的那倆賠錢貨都過上了好日子,連姓都改了。

楊家的日子越窘迫,這些消息就越刺激著她的神經。

家裏三個小子十歲出頭,正是長身體的時候,半大小子吃窮老子真正沒說錯,每頓飯煮一大鍋唏裏呼嚕就被解決了。連身上的衣裳褲子半年就要短一寸,鞋子就更別說了,年頭跟年尾都不是一個鞋號,瘋長起個子來沒個完。

她腦子轉的飛快,心裏在疑惑:“難道送出去的那個賠錢貨找回來了?”臉上卻綻出個熱情的笑容,飛快的邁著不太靈便的腿跑了過來。

楊婆子不常笑,反而陰沈著臉跟兒媳婦淘氣的次數比較多,臉部肌肉習慣了這種慣性下垂的走勢,忽然要強行笑起來,非要改變以往的相處形態,在一張臉上熱鬧的亂了順序,你高我低都不對付,這笑意便有點毛骨悚然,怎麽看怎麽奇怪,仿佛笑容背後藏著居心叵測,讓人心生警惕。

她自以為端著的是個熱情友好的微笑,往常跟兒媳婦拔高了嗓門吵架,鍛煉了肺活量,就好比壞了音量控制開關的喇叭,聲音永遠在一個分貝上徘徊,開口一嗓子就嚇的三姐妹耳膜嗡嗡各自退了三步。

“桃兒杏兒,你們家來了?快進來快進來,奶奶可想死你們了!”伸出粗黑蒼老的手,指甲裏還是燒過爐子拾過煤沒有洗幹凈的黑垢,熱切的去拉三個孩子:“這是……小三兒吧?”

她的手橫過來,正要抓到杏兒的衣角,枯瘦猶如冬日樹桿的腕子被一只纖長潔白的手牢牢握住了:“好好說話,別動手動腳。”說話的姑娘高挑纖瘦,生著一張冷漠但漂亮的臉孔,比吳英玉年輕時候更要漂亮幾分。

“你是杏兒還是桃兒?你們姊妹都長大了,奶奶都分不清誰是誰了。”她腕上有些疼,阻止她的姑娘很快就松手了,好像抓到了什麽不幹凈的東西,嫌棄的在自己衣襟上蹭了兩下,一雙冷森森的眼珠子不說話,靜靜看著她。

眼睛也是又大又清透,像泡在兩汪水裏的黑玉珠子,漂亮是漂亮,就是冷的慌。

杏兒睇一眼妹妹,說:“她是桃兒。”這丫頭現在都一米七過了,比她還要高一個頭頂子。

楊婆子撩起衣角擦眼淚:“你看看你們一走多少年,奶奶都認不出來了。快進來快進來,天氣這麽冷,快進屋。小三子回來了?什麽時候回來的?”

杏兒其實不想進去,可是桃兒拉了下她的手,率先往裏面走,她便牽著小三子也往裏面走。

楊婆子心裏一喜,心想到底是楊家的種,長大了還不是上門來認親。家裏的日子過的緊巴巴的,前兩年楊家莊後面的山上發現矽鐵,有人花錢承包了山頭,招了工人上山挖石頭,楊六虎也去打工,結果不慎被山上滾下來的石頭砸折了腿,傷了腰。

腿是長好了,可腰傷了卻不容易好,如今連個二十斤重的東西都不能搬,沒奈何家裏養了一群羊,做個羊倌兒。趕上羊價好的一年還有得賺,羊價羊毛跌了就要賠死,只能割肉出羊。

吳英玉別的地方沒用,生不出兒子來,賺錢養閨女倒是一把好手,瞧這三個如花似玉的閨女,聽說杏兒都考上了大學,將來也是有大出息的,要是哄轉了三個小的,也不怕將來她們不肯貼補楊家。

她緊跟著三姐妹走了進來,桃兒指著院裏一處地方給小三子看:“當年媽就是在那裏攔著不放送你走,只差跪下來磕頭求這一家子了。”

楊婆子聽到這話,驚了一下,忙堆疊起了笑意:“桃兒你瞎說什麽呀?當年你還小,家裏境況不好,那家子不是吃著公家飯嘛,三丫頭是去享福了。”

小三子眼神閃了閃,有沒有享福只有她自己知道。

她不吭聲,嘴抿的死緊,只差要用全身的力氣要握緊杏兒的手,仿佛只有這樣才能控制自己去面對這一切。

——現實太過不堪,比她痛恨的還要不堪。

楊婆子熱情的讓她們三姐妹進屋,杏兒拉著三姐妹踏進了堂屋,屋子裏的擺設自不必說,跟江家沒法比,更何況家裏的東西放久了,又不常清洗,總有一股說不出的奇怪味道,還有炕膠味,冬天燒炭的爐子,屋裏做過飯的油煙味,為了祛味道爐子裏又燃了柏枝,混合的味道進門就給了三姐妹一悶棍,差點喘不上氣來。

長久處於此種混合味道包圍的楊婆子自不必說,早就嗅覺失靈,習慣了這種味道,去茶盤裏拿了三個杯子,翻出來白糖罐子,泡了三杯糖水給三姐妹喝——簡直是在楊家開天辟地頭一遭的尊貴體驗。

“喝點糖水,喝點糖水。一會奶奶給你們做飯啊。你爹出去放羊了,一會就回來,你……媽出去串門了,弟弟們都出去玩了,今晚就住下不走了,啊?”

楊婆子熱情的把糖水杯塞給小三子跟江杏,面對江桃冷漠的臉只能往前挪了挪,陪著笑:“桃兒喝糖水。”

小三子看到玻璃杯子外面還有不知道誰捏出來的手印,中間還有淺淺的一圈茶垢印子,透過杯壁看這個屋子,破舊淩亂臟汙,像她的出生一樣不堪。

她忽然覺得喘不過氣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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